敦煌九万场雪: 50-6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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合在身后叫他,“去哪儿?”

    “我去胡市找茸茸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胡市设在罗城北边,挺长的一条街衢,比之民市的整洁,这里的最大特点就是凌乱。

    一走进去就是直冲天灵盖的香料味儿,紧接着闻到的是骆驼、獐子等动物身上散发出的臭气,这里出售各种打西边运过来的奇珍异宝,以及各种假酒假药假机灵。

    “火浣布,火浣布,阿耨达山来的火浣布!”——诈骗。

    “真珠篦,琉璃榼,珊瑚鞭,应有尽有!”——呵呵。

    “返魂香,返魂香,郎君看看不,大宛送来的,绝对保真。”——扯淡不打草稿。

    推开拦在面前兜售假药的商贾,李翩急匆匆向前走着,鬓边有汗水滴落衿上,可他连擦拭的工夫都没有。

    他现在完全没心情关心这些奇珍或赝品,他只想找到茸茸,哪怕是知晓茸茸的去向都好。

    然而,令人怅憾的是,胡市从南到北几乎被李翩翻了个遍,却连茸茸的影子都没瞧见。

    伽舍罗逝来的胡商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话说:“补行,补行,现在抬冷,风沙大,弄补来,会撕,会撕在卢上。”

    他以为这位一身贵气的郎君是要出钱让他再弄只猫儿来。

    那种猫儿要从宿利城运过来,路途十分艰难,就算带上十只出城,到头来能活下来的可能也仅剩一只。伽舍罗逝紧挨着葱岭,与其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物,还不如多带些香料、玛瑙、琉璃和假药更赚钱。

    李翩比手划脚地跟那胡商说不是让他带猫儿,是自己的猫儿跑丢,自己想找到它。

    胡商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哈哈大笑,混不在乎地告诉他,找不到了。

    “发忄青,逃了,逃了就补会绘来了。”

    直找到日入仍旧一无所获,也许正如那伽舍罗逝大胡子所说,再可爱的猫儿都有它的本能和生存之道。他那样圈着它,它的欲求得不到满足,于是瞅准机会就逃跑了。

    没奈何,李翩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,垂头丧气地回了太守府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掌灯时分,李椠将李翩唤去书斋。

    这位浓汤大老爷舒舒服服地倚着个三足几,对正襟危坐其下的儿子说:

    “你于声闻寺读经的这些天,为父已着媒人去宋家纳采。宋家没有异议,再过些日子就问名,待卜了八字就可纳吉,这些都不用你操心。纳征之后这事就算定下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纳采、问名、纳吉、纳征、请期、迎娶——六礼齐备,新妇进门。

    李翩没答话,但他想了想,想起自己其实是见过宋初净的,印象里那是个比他年纪小一些,特别温顺柔美的姑娘。

    没记错的话,那是他去酒泉泮宫读书之前,宋澄合做生辰,宋初净的母亲带着女儿上门道贺。

    小姑娘见了他,怯怯地笑着叫了声:“表兄。”

    那次生辰宴李椠故意弄了很大排场,来拜贺的人太多,故而筵席上布置的是二人连榻,他们两个小的正好被安排在一起。

    席间,不记得是哪个长辈忽然指着他们说:“瞧瞧这兄妹俩,多般配,最好将来做一对儿鹣鹣比翼,白头到老,哈哈哈。”

    “阿晚,你愿不愿意啊?”

    宋初净跪坐在他身旁,扭捏着低下了头。他自己当时也被长辈说得十分窘迫,好半晌不敢看宋初净。

    可是很奇怪,他现在忆及这一出,脑海中浮现的面容却并不是娇柔可人的宋初净,而是那个顶着一张被扇耳光扇肿的脸坐在他房间里,怀里抱着茸茸,不亢不卑地与他说话的女孩。

    云安……云常宁……

    那样柔美的宋初净他看不上,酒泉那些娇弱艳丽的胡姬他也看不上,他不喜欢低眉顺目唯唯诺诺的人,觉得没意思,他就喜欢云安那种跟他硬杠的。

    他把云安逼到墙角,云安还能噙着一抹笑,抬眸直视着他;

    他给云安送贵重的璎珞,云安二话不说直接退回给他;

    就连一罐小小的马脂膏,云安都能像记账一样记下来,说将来要还给他。

    记账……对,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糙麻纸现在还可笑地揣在他怀里。

    可纵然如此,他却仍被云安拿捏着,什么心啊魂啊都被她攥于股掌之中。

    纯!粹!就!是!贱!得!慌!

    李翩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,骂完却觉得心更疼了。

    云安说:“夫弃妇,如弃敝履;妇失夫,如失性命。”

    这是一道陷阱一片泥淖,他明白她没说错,所以他连反驳她都不知该如何驳,而他自己亦身在这泥淖当中,挣不脱,逃不掉。

    那边李椠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,这边李翩的思绪却已是百转千回,三魂失了七魄。

    李椠瞧着儿子这副丧气样,忍不住眉头紧皱:“跟

    弋

    你说这些并非征询你的意见,只是告知一声,你也好有个准备。”

    李翩发出一声低如蚊蚋的应喏。

    “你这年纪,也是时候出仕了。待亲事定下之后,你就去酒泉,别一天天的光顾着陪世子玩物丧志,届时为父修书一封,恳请你大伯给你个一官半职。依为父看,世子洗马或者东宫主簿都不错,日后可直接擢为从事中郎……”

    李翩麻木地垂首听着,听父亲为自己安排人生大事,先安排了婚姻,又安排了职事,全都安排妥当了。

    他却突然很想逃跑,逃出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斋。

    之后李椠又说了什么,他再没听清半个字,脑子里像被灌了泥浆,沉闷厚重的泥浆快要让他窒息而亡,来来回回只剩一个念头:云安离开了他,茸茸也离开了他……他就像一只孤孤单单的可怜虫,可悲又滑稽。

    也不知过了多久,李椠终于摆摆手让儿子离开。

    待得从书斋出来,还没走多远,李翩忽觉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。

    那恶心感来得太快也太猛烈,他疾走两步,扶着一株花木躬身呕吐起来。

    可笑的是,明明难受得五内如焚,吐了好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,只将泪水淌了满脸。

    第59章 嗔恚身缚(1) 她的慌乱并不亚于他……

    本以为此生再无缘分,怎知陡然峰回路转——纵然爱欲烧手,宿命却仍要他们去捉。

    李翩和宋初净的婚事还没走到纳吉算八字那一步就被搁置了,原因是凉王李暠忽然于酒泉薨逝,举国大丧,一切婚嫁喜事全部停止。

    崔凝之去酒泉吊唁,募兵之事也暂停,云安这边也只能再等一等。

    李暠庙号太祖,谥号武昭,薨后世子李忻嗣位,成为新的凉王。

    其时整个凉国一片愁云惨淡。

    在朝廷,新王嗣位必然要上演一出浪淘沙,一番大换血之后,有人活,有人死;在地方,大家都还吃不准这新王究竟是仁是暴,需得走一步看一步,地方官吏们难免心内忐忑,寝食难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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